顾仇原先迷茫的眼神忽然就像是风而不响的铃兰似的,静了下来。他向前走了几步,脸上少有地出现了一点情绪,近似于流浪多年的旅人看见了阔别已久的故乡。“兄长……”他竟然开了口,敌过了沦为鬼族后,魂元折节所带来的巨大的心神溃败之力。遍体鳞伤的顾平渊听了这一句,垂垂死矣的眼珠子竟然翻出了一点光芒。这画面很奇异,因顾平渊夺了顾仇的身体,纵使被拷打得不成人形,但依然眉目可辨。而顾仇的魂魄却在几尺之内,充满痛楚地看着“他自己”。所有人都沉默下来。水牢里有审讯时长官坐的地方,梁陈一进来就坐下了,苏视则一直站着。这时候,徐念恩悠悠散散地,也踱到了梁陈旁边那张椅子上,他坐下来,表情闲适地把衣袖抚平了。徐国师是个外温内冷的人,多情无情都只在一念之间。多年前他捡回徐晓晓并把她养大,会枯坐一整天给汨都百姓算卦,一身的仙风道骨,但又似乎在某些方面,无情得叫人毛骨悚然。就好像看过了太多事,已经没什么可触动的了,所以常常是一副万事挂起的笑脸。梁陈看了一眼苏视,从彼此眼中都看到了复杂。——徐国师可能不知道前情,但梁陈跟苏视领命后,明里暗里的消息,他们都是第一手拿到的。顾平渊跟顾仇最初是在极北之境一带有形迹,但一直难以追查,就算是有徐倏时而的占卜,也像泥鳅似的滑不溜手。现在想来,也许是当时顾平渊就跟时想容有勾结,那冰瓷识破了徐倏的伎俩,用了手段搅乱了天数。前朝所有的幸存者之中,顾平渊跟顾仇是两个大头,其中顾仇更是皇帝的心腹大患。因为这故太子,旧来一向在民间十分有威望,能服人心。若不是二十五年前——也就是梁陈出生那一年,顾氏王朝所有宗亲都莫名其妙地中了红颜恶咒,致使青年才俊一朝萎缩,变为孩童身,成为笑柄,太祖——梁陈的大哥梁昭,也没有那么轻易地就能冲进汨都。但那恶咒来自于芈族,谁也不知道是谁在何时下的手,那场宫宴之中有哪个环节出了错。如今,联系到顾平渊受反噬而换身体的举动,梁陈倒是猜出了一二……自古以来,阵法最邪,不管是阵主还是阵中被魇之人,都会有损。就如朴兰亭、时想容,二人都是开天的守阵人,代为阵主,损耗得身魂俱散。而恶咒反噬起来,比阵法还快还猛。
顾平渊排行十二,年岁比顾仇更长。但顾仇是皇后所出的嫡子,是以身份更尊贵。“宥之……”顾平渊咳了一下,眼神从顾仇身上飞快一掠,像是不敢看他似的,很快落地:“没想到……还有再见的时候。”顾仇走近了些,顾平渊被重重缚住的躯体竟然猛烈地动了起来,往后躲去。像顾仇身上有毒似的,一沾就会令他崩溃。“兄长,”然而顾仇终于是到了他面前,手落到他额上,轻声、关切地问,“不疼吗?”太子顾仇,能服人心的最大原因,原于他的善良温柔。从小到大,他似乎就没什么脾气,不会跟庶出子一样,对任何事情都斤斤计较,神经兮兮地把年节里宫里的赏赐非得对出个三六九等。他受宠长大,先天没学会怨恨,后天受了辱,也没滋养出任何阴暗,化为鬼了,躯体被抢了,行将飘散了,也都是笑。像孩童呱呱落地,被阳光晃到了眼睛后忍不住的笑。就因为他从来不期待恩赐,得到的却永远是最好的,才由不得人不自惭形秽。顾平渊撇开脸,一下子闭住了眼睛。顾仇的手从他额上穿过——没碰到。他愣了愣,反手看了一会儿,才从惨白的肤色里辨认出了自己的状态。顾平渊道:“宥之,前尘琐事,都是我欠你的。如今这身体人不人鬼不鬼的,你若是能拿走,就拿走吧。”“兄长,你把自己弄成这样,值得吗?”顾仇轻声问。他的声音是少年的声音,却很嘶哑,又十分温和,听起来有些怪异,就跟忽然意识到猛兽也能垂头丧气似的。这声音却像猛兽的爪牙一样,狠狠地抓进了顾平渊的肩膀上,他猛一吃痛,睁开眼睛,忍无可忍道:“——你少在那假惺惺的!是,我是故意向梁晏的走狗泄露了你的行踪,你不恨我吗?你恨我吧!——你被那些喽啰上刑的时候,你以为我不想救你吗?可我需要一个身体!你想万事太平,你礼遇下士,下士反手就把你卖了!你看看现在,太平了吗?我顾家全被他们这些姓梁的垃圾害死了!一条狗都不剩!你还有什么脸面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?!”顾仇嘴唇一颤,一边旁听的梁陈跟苏视却反应过来了——那个吃里扒外的“下士”恐怕就是朴素质!当时朴素质老先生答应跟太祖梁昭合作,助他成事,——谁也不知道他是靠什么选的人,在同意相助之时,朴素质老先生在前朝已经是国师了!国师是个虚衔,朴素质早年在灵山避世修行,是硬被请出来的,但当时的皇帝对他特别礼遇有加,太子一向遵君命,自然也很是敬重他。那恶咒,梁陈以为就是顾平渊下的了,这么听来,难道其中还有隐情?